昏昏沈沈的,清冷早晨,太陽大,風卻很涼,很涼,直吹進人的衣縫間。「怎麼也坐不住了。」蒼老的廳堂,順發嬸坐在矮凳上,手裡托著青色陶碗,啪啪地扒粥吃,擱涼了,吃幾口碗底朝天,花生米的香味還留著,散在周圍的空氣中,是自家種的,前陣子才挖出來,足有十來公斤重,夠吃大半年了。
屋內有股煙燻火燎後的漬黑痕跡,留在斑駁的牆板上,乍看像一團團黑手印,給擊掌印上去的,屋樑垂下一只燈泡,四十瓦的,懸的足有一個半人高,順發嬸一手按著膝頭,勉強歪著身子站起來,摸到牆板上的開關,「啪」地,燈泡滅了,屋內仍舊黑成一團,開在屋角的窗戶,重重的蒙上一層灰,似乎打這屋子蓋好,就沒打開過的樣子。
怕風吹。
空曠的田地綿著一大片甘蔗田,在四野間延伸,零落的住屋散在其中,像一幢幢獨立的堡壘,隔著田、水流,望著另一戶人家,也像是很遙遠的感覺。
「怎麼也坐不住了。」順發嬸倚在大門邊,半僂著身子,瞧屋外繞過田埂的柏油路那頭,沒有任何動靜,這畫面令她莫名的憤恨,同時她又有點安心下來,沒什麼不一樣。
門軸被倚得痠了,呀地一聲開,整個貼在牆板上,順發嬸差點跌出半個身子,幸虧腳下頂著門檻,倒是筷子抓不牢,給掉在水泥地上,唬得她心神不定,彎腰揀拾之際,柏油路那頭,隆隆傳來一聲響,古老的劃破這片沈靜,順發嬸趕忙抬眼,一輛野狼125機車,噗噗地由門前經過。
隔村水泥工的第三個兒子,順發嬸想,怎麼沒來得及認出這道車聲,穿著雨靴,吊著一只水泥桶,每天打這兒經過,總有一聲招呼的,今天肯定是疏忽了,她庭前這幾尺見方的水泥地,還是請他們舖上的,花了她好幾萬,順發嬸原本不想破費,泥地上舖著石子,也還過得去。
可那一年,村裡不知颳什麼風,開始進化起來,不知先是那家的兒子回來,把老家三合院,拆成一堆廢墟,蓋成三層樓房,那股風吹了幾年下來,三合院式的紅瓦房厝變成村內少見的骨董。
那一陣子樓房風吹過,順發嬸他們也不得不順應時勢,在庭院舖上水泥,倒是順發伯,拍桌子跳腳的說:「別人的兒子都回來光宗耀祖,自己的兒子死在外面,逢年過節才回來一趟,包幾千塊紅包打發過去,害我出門沒面子。」
「年輕人在都市生活不容易,房子蓋好了,誰住?面子能當飯吃嗎?」順發嬸幽幽怨怨對著順發伯說,她一向話不多,不過總是護著兒子,唯一的兒子,女兒都嫁了,嫁到別人家去,就是別人的,也不關她的事了,女人都是這樣,以前她媽也是這樣對她。
人老了,那些過去倒是愈來愈年輕,昨晚翻來覆去,就想著那一只風箏,報紙糊的,背後綁著一大蝴蝶結,紅繩扎的,還垂著長長的穗帶,也是報紙剪成黏上去的,同玩的還有堂姐妹,自己的哥哥、弟妹,那時總玩在一起。成天只曉得玩,中午太陽大,偏偏在那毒日頭下抓蝴蝶,鄉下的鳳蝶顏色很豔麗,又大,一撲就撲著了,給關在奶粉罐裡。
她摀著罐口,不讓蝴蝶飛出去,蝴蝶死命地在罐內飛呀飛的,翅膀的粉掉了,最後折了翅膀,蝴蝶躺在罐底,奄奄一息,她還是摀著罐口,不過手卻不住地抖著,手一抖,風箏也飛走了,飛在高高的天空,耳畔還聽得撲撲窣窣的聲音。
突然,順發嬸醒了,沒有風箏,也沒有蝴蝶那樣彩色的夢,像那一條長長直直的柏油路,變遙遠了,看不見盡頭。又翻了個身,順發伯躺在對床上,張著嘴巴呼氣,原本是同床的,年紀大了,睡得不好,像今晚這樣輾轉反側,不知是第幾回了,還是她提出的,這樣反而好,不像以前稍微一動,還得擔心身旁的伴。
有時候,望著一個人熟睡的樣子,自己也會慢慢睡著,順發嬸試過,這一招蠻有用的,可是那風箏纏了她一整晚。
一整晚哪。
兒子告訴她,建築工好辛苦,毒辣的日頭鞭打著他的身、他的臉,汗水滴得無聲無息,「年輕人要多吃苦。」順發嬸想不出什麼安慰人的話,再毒的日頭她也要到田裡拔草、施藥,攪得頭臉灰黏黏地,望著一畦接一畦的田,綿延到山腳下,還有那片甘蔗田哪,遮斷了鄰村的視線。
銀娟嫁的不好,老公愛賭,財產再多,也有散盡的一天,女兒命不好,過不了幾天好日子,媒人婆的嘴賊溜溜地,怪都怪在聘金五十萬的份上,順發伯眉開眼笑地送女兒出門。
農會貸款買的田哪,每個月利錢繳了這些年,可以蓋一棟樓房了,順發伯一到了晚上,胸口就揪著這件事,女兒嫁得好,了卻父親一樁心事。
心事轉到了順發母身上,女人哪,丈夫不成材,這輩子該怎麼過?離婚也牽腸掛肚的,小孩養出來,光想著咬牙都得忍過。
現在背對著背,不同床不同夢,只守著一棟老屋子,還蓋樓房養蚊子嘛!還是預備給兩老當墓塚,「老番顛」,罵了好幾次,順發伯才稍微住口不提,不在她面前提。
茶餘飯後,從村前說到村尾,順發母買菜時,火旺嬸問她,什麼時候開始蓋啊!要不要我們幫忙介紹師傅?火旺嫂的兒女都在台北,聽說做貿易,賺不少錢,村裡的樓房屬他們蓋得最氣派。
順發母挑了一顆玻璃菜,眼睛裝著在看魚,木架上擱著幾條白帶、吳郭、虱目魚,心卻虛的像一把空心菜,一時嘴笨答不上話,卻在心底咬牙暗罵,順發伯在外搞的鬼,這時不闢謠,難不成等輿論造成事實嗎?
選了一條白帶,才想開口,火旺嬸轉過頭去,跟菜販討價還價,蒼蠅盯著她手中的魚,血腥黏滑的飛來繞去,日頭晒得長長的,風卻颳得人抖顫,菜市裡人多,個個都是熟人,順發母有種被圍剿的感覺,每個人的眼睛都迫不及待似的,在追問她那件事。
「沒有,別聽順發老番顛,胡說八道。」終於說出口了,火旺嫂轉身回來對她一笑,提著菜籃子往她挨近:「我也是聽火旺講的,不知真假才會問妳,如果是真的,也別客氣。」說著拍了拍順發母的手背:「順發母,妳真客氣。」
這回,她真說不出話了,只呆呆地望著火旺嫂嘴角那顆黑痣笑,那痣聽說是愛吃痣,長在嘴邊哪。
菜販阿發算菜錢時,跟她恭禧:「順發母真好命,兒女真孝順,蓋樓房給你倆享福。」慌的順發嫂手裡的洋蔥忽通地滾在地上,才想彎腰揀,一個小孩拾起洋蔥,拿給阿發,阿發順手摸了摸小孩的頭,是他的兒子,才八歲,洋蔥給裝進塑膠袋內,阿發又說:「你看小孩還這麼小,養到大,我就老了,呵呵呵…」
小孩看爸爸笑,也傻裏傻氣地笑起來,露出一個大黑洞,二顆門牙滅頂。順發母:「老了,還蓋樓房也沒用,住不了幾年,人就去了,沒有啦,沒有樓房要蓋,順發伯那老番顛,想瘋了,等下輩子中彩券再蓋。」
「我就知道,順發那有辦法。」順發母的身旁多了個人,萬壽母不知何時挨到磅砰前,聽他們說話,順發母臉紅了一下,不好意思戳破謊言,也不甘心被人瞧不起,萬壽母跟他們一樣蓋不起樓房,遇到對手,處境相同的對手,卻沒有「同是天涯淪落人」般的相知相惜,只有冷嘲熱諷。
順發母趕緊拎著塑膠袋離開,腳步急的像趕著回家做飯,萬壽母急忙跟了上來問:「順發到處跟人講,年底要蓋透天樓中樓,講的有聲有影,妳又說沒有,到底有還是沒有?」
順發母低著頭走路,聽得一字不漏,腳下飛快趕著,心裡算盤撥得噹噹響,萬壽母腳下一雙泛白邊的黑布鞋,不疾不徐地黏在她身旁,透明塑膠袋裡,一大把蕃薯菜,幾根蔥,大約還有一塊豬肉,紅紅的映在袋內,襯得紅綠紅綠的,倒有點好看。
石子路舖得高低高低,一會兒踩著個拳頭大的,下一步又踏在小碎石子上,抖得她悠悠吐出氣來說:「順發向人說什麼,我不知道,樓房蓋不蓋我們也無所謂,年輕人又不住,我們又能住幾年,兩腿一伸,樓房養蚊子嗎?我叫他們自己留著,年輕人賺錢很辛苦。」
「是啊!你兒子不是幫人挑磚、挑水泥蓋房子嗎?自己回來蓋,省錢喲!」說到這,萬壽母倒有點相信,真要蓋樓房了,不免有點心酸。
這下話語中的落寞又惹得順發母過意不去,說得太明白,順發和她都失面子;講得不清不楚,人家一聽,又誤會了。小地方就這樣,藏不住任何秘密,每個人都會關心,或過份注意每戶人家的一舉一動,何況蓋樓房這等大事,房子落成後,請客都得請到隔壁村子去。
倦倦的回了家,順發伯躺在籐椅看報,報紙遮住他臉,只露出半個光光的禿頂,順發母忍不住一把扯下報紙:「看你做的好事,全村都知道我們要蓋樓房,真有辦法你就蓋一棟給我看,免得以後我出不了門,要給你顧面子,又不能說謊,丟臉丟到家。」
顧不得手上的菜,一甩甩到沙發套上,順發伯抬起老花眼鏡,籐椅依呀依呀地搖,望著屋樑頂,頂上一片一片紅瓦為這老屋,遮了無數年的光陰,眼看似乎被時間給蘸黑了,屋內暗暗的,沈沈的。
順發母低低地,抽搐地哭起來,一吸一吐,一吸一吐,彷彿在吞吐間,看見那只風箏飄呀飄的,給飄遠了。
黑白報紙糊的呀!後面還拖著長長的穗帶,門外又直又長的柏油路,圈在村子外頭,走完這段柏油路,等於繞了村子一趟,噗噗地摩托車往這邊過來了,鄰村泥水匠的第三個兒子,鳴了一聲喇叭,往屋前停下問:「什麼時候蓋樓房啊!順發伯要我們幫忙嗎?」
風吹著甘蔗田,拂過青青的水稻,屋內聽不到一點聲音,泥水匠奇怪地「咦」一聲,發動引擎,水泥桶碰著引擎蓋,匡噹匡噹響幾聲,又沒了,野狼125的車,往柏油路那頭直奔而去,拐個彎,甘蔗田阻斷了視線,太陽大,風卻冷冷地颳,連躲在屋內的人,也止不住抖顫地縮手縮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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