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5月24日 星期二

老相片


黑白影像的年代,相機攝住活過泰半歲月的長輩親友的樣貌,輪裹住他們一襲青春姿顏,綻放於靜默的相片中。黑與白的世界彷彿是他們那個年代的寫照,電視機、學生製服,對立的思想沖刷著新舊交替時一抹變遷的哀傷與無奈。

他們的臉面經歷彩色相片的沖襲,而終不堪一擊地癱軟於影像前的寫實,時間輾輪壓碎了每個如顏的少者,相片保有的影像不知是科技發明對青春的一種形式上的挽留,抑或是另種實質上的無情?彷彿在那片刻的電光石火裡回首年輕曾有的迷惘、愛戀、掙扎,美好的歲月似乎那麼遙不可及,在經歷困頓挫折裡體契生活中拾手可得的平凡順喜,需要多少時光去醞釀那生命中的智慧?

我的母親年輕時留下的唯一一張照片,是張黑白結婚照,相片裡摻雜雙邊親友,母親的面龐上一雙驚慌多於喜悅的大眼,流露著那個年代女子無法自主的命運。

母親的童年和少女時期,似乎就像那幀黑白照片一樣,沒有個人的悲喜,有的是家族的共同命運,女人在那個年代,是沒有青春與個人可言的。

母親與許多鄉下少女一樣,忙著整理家務、餵雞鴨、下水撈蜆蛤、下田插秧除草,農閒時削甘蔗、做手工貼補外公不事生產的家用開銷,還得忍受大嫂的奚落與剝削。

那個年代的男人,彷彿窩囊的理直氣壯,從外公至父親的身上,我看見身為一個女人的悲哀與堅韌,在愁苦的生活裏扛負起一個家庭的經濟與家務,應酬於人情世故。

母親結婚時才二十歲,憑煤灼之言,外公一口答允,婚前父母僅見過一面,據說父親對媒人說:「有甲意。」一椿婚事即這樣定下。婚姻生活裡母親如何庇護著禁不起事業挫折的父親,站在父親的背後支撐著他,有怨懟、有寬容、有憤怒,有更多難忍的淚水。深夜父親未歸時,容忍男人偶爾的荒唐。

母親對於父親還是有依戀的吧!並非未經婚姻的青年人所能體悟的一種男女之間情愛的親膩交融感。

母親不似我這般決裂,無法忍受生命中滿佈的不完美,外公教給母親的那套古訓教導,將許多女性的自覺與尊嚴灼傷的體無完膚。

在母親的觀念裡沒有離婚這樣的名詞,彷彿離婚是敗德的表徵,離了婚的女子將不見容於親族、社會。我無力解開時代施於母親的枷鎖,卻急急飛脫出窒悶的牢寵裡,像隻高飛的禽鳥,翔遊於另種海闊天空的心境裡。甩掉任何牽絆、親血關係,撇清困縛的鎖鍊後,我自由了,卻也感到孤獨。

我才明白人生中的愛恨情仇皆屬當然,承受的勇氣才是生命該有的承當。母親的委屈是為了求全,求得一個家的完滿,求得她為人妻、為人母的角色完滿,求得夫妻之間的緣份完滿,在婚姻關係裡,只懂得默默付出,守著一個家平和的外貌雛型,對母親而言是一種完整。

照片的邊緣發毛似地捲起,變薄變黃,這麼多年來,它與許多老照片鎖在櫥櫃的底層,不見天日。我將照片取出,拿到巷口的畫行裱框,掛在廳堂上。

相片裡的人和現實中的雙親,已是紅顏對白髮,相對無言的境況,母親守了一輩子,到老來才守得父親的回心轉意。三十多年的婚姻生活,持續在多次岌岌可危的風暴裡載浮載沈,而終航向那猶不可知的未來。

男女之間的情愛糾葛無法用理性去一刀斬斷,無法用任何尺度去度量情份深淺,太絕對的人原來是註定要孤獨的。

 

另一幀相片,另一位女子,這輩子留在我腦海裡的印象,永遠是二十二歲。

年輕時的七姑,美得出名。擺款的腰枝輕裹住一襲薄衫,如花似的笑靨明眸,柔和地潑灑於娟秀的瓜子臉,柔柔媚媚地像春天裡輕刮的一陣風。

風起時的一個秋天,七姑姑結婚了。七姑丈在鄰鎮的小學裡教書,三合庭院的簷角下擺著張木桌,七姑丈握著七姑的手腕,仔細認真地教著七姑一筆一劃的認字、寫字。七姑還是個大姑娘的模樣,羞澀的面容上時常泛著酡紅,眉眼間盪著淺淺的笑意,那麼溫婉幸福的樣態,像冬日裡暖暖的一爐火。

懷妊時的七姑變得更羞怯了,一雙大眼在初為人母的喜懼裡閃爍不定,害喜時吐嘔得身形反比平常削瘦,時常有人提著慢燉細煲的食物,趕著給七姑進補,屋內時常發散著稠穠的油湯味。

幾個堂姑姑裡,就數七姑最好命了,親戚裡流傳著這些話。每個年代的女人幾乎都一樣,如果有個男人肯為他死心塌地的付出,就算是幸福了。

可惜七姑的幸福日子並沒有維持很久,那個年代還有不少女子死於難產,只是我們怎麼也不會想到,紅顏薄命的話語果真應在七姑身上。

在我無意中翻出櫥櫃裡的相片,發現在相片背後用鋼筆題上「勿忘影中人」的二張七姑的舊照時,腦子裡依稀捕捉到兒時曾經見過的女子,多年來隨著成長而遺忘,幸而相片替我尋回那段遺失的記憶,我想起七姑家前的那株茉莉花,總在午後飄著淡淡花香,隨意灑潑在桌上的細碎陽光,暖暖地和在我的兒時記憶裡。

 

我曾經希望用相片記錄成長的每個歷程,輔助流失的記憶,留下永恒的剪影,但是無可避免的生命本身就是一個不斷流逝的過程,遍佈著許多漏洞。那些無可避免流逝的過往,曾經在回首時,令人惶然心悸歲月的無情變革、年代的推陳汰舊、未來的捉摸不定。

我們這一代的臉面記錄一個充滿彩色繽紛的世界,每張相片上還加註著年月日,將時光縮影定格於相機的當下起按,而黑白相片的浪潮已經褪去,像道幽隱的光鎖在回首時的吉光片羽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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